岁月深处的王排长

　　十月下旬的西安，秋意尚未褪尽，炮连战友微信群先像炸了锅——原炮连四班长马振荣发的消息带着满屏热乎劲儿，还附了个视频链接。我急忙点开来，镜头里的他举着酒杯，声音透着藏不住的激动：“各位战友大家好!我们在西安古城迎来了王排长，干杯!咱们高兴不高兴?”画面一转，王排长坐在桌前，笑容满面地接话：“高兴!高兴!”从他眉眼间的神采里，我仍能隐约看到他当年的模样，可眼角的皱纹、鬓边的白发，终究藏不住岁月的痕迹。

　　看着视频里的王排长，我的思绪一下子被拉回四十多年前，落到陕北榆林那片黄沙漫卷的土地上。1979年12月，我们这群从被誉为关中“白菜心”的三原县走出来的青年，告别故乡，辗转到了兰州军区榆林守备营机炮连。刚进新兵连，王排长就成了我们眼里的“标杆”——后来从班长口中得知，这位四川广元来的排长，1977年入伍前曾是个偷鸡摸狗、爱打架的顽劣知识青年，是部队这个大熔炉把他炼成了钢，不仅入了党，还一步步提了干，活成了我们又敬又怕的模样。

　　新兵排分三个班，王排长是专职教官，全面负责新兵训练，从队列到射击等项目，他都亲自做示范;之后，由各班长带队训练，每日下午结束后，集中汇操，由王排长点评、总结训练效果。

　　王排长常对我们说：“平时多流汗，战时少流血。”所以，他对新兵训练格外严格。就说卧射训练，他反复强调要领：“闭上左眼用右眼瞄准，缺口、准星、靶心必须成三点一条线，差一毫米都不行!”说着就给枪装上拐角检查镜——这是一个45度角的黑色塑料小装置，卡在步枪右侧，能让他趴在地上看清射手的瞄准线。他先做示范，然后让我们挨个上射击位。我们在正面趴好握枪瞄靶，他就卧到地上，用眼向检查镜里看，一旦发现偏差就急忙说道：“偏左点!”“准星别压太低了!”等提示的话，他那股认真劲儿，生怕谁没练好瞄准。

　　那时候《高山下的花环》这本对越作战小说正在流行，书中的主人公——副连长靳开来，敢爱敢恨的血性劲儿，总让我们联想起王排长——训练时他极少笑，眼里容不得半点马虎，唯独那句“打你个龟儿子!”的四川方言，偶尔能让我们偷偷松口气。

　　我至今记着两件事。一件是卧射练习，新兵张会海总找不准三点一线的要领，王排长在他右侧盯着拐角检查镜修正了好几次，可张会海自己练时，瞄准线还是频频偏差。休息时王排长没多话，悄悄往他枪里压了发子弹，再练时“砰”的一声，子弹擦着靶边飞，张会海吓得一哆嗦，王排长却笑了：“就这水平?忘了我咋教的?三点对齐!”好在靶场对着沙漠，那声枪响反倒让他记牢了要领。

　　另一件是投实弹训练。那天，王排长站在掩体旁，用洪亮的声音对我说：“拿弹，拧开盖，把拉环套在无名指上，握紧弹柄，用力投出去!”我攥着实弹，手心早被冷汗浸得发湿——毕竟是真家伙，心里直犯嘀咕：从拉环到爆炸就三至四秒，难免有些害怕。平日里投教练弹，我能投五十多米，可这会儿手却不听使唤，慌慌张张把弹投了出去，直接偏出线外二十多米，砸在了沙地上。紧接着，手榴弹“嗵”的一声巨响炸开，呈环形爆炸，弹片“嗖嗖”往四周飞，擦着掩体边缘穿过。就在同一瞬间，王排长跨步上前，一把将我扑倒在掩体里，用他的身体死死压住我。

　　我被吓得心跳加快，满是后怕，但却能清晰地感受到王排长压在我身上的那份力量，还有他前胸的温度。直到爆炸声散去，他才松开我，拍着我的肩膀说：“没事，下次稳着点，力气往对地方使。”这时我才懂，他的严厉里全是护我们周全的心意。

　　我们机炮连后边就是榆溪河水库，我们叫它“天鹅湖”。记得那年夏天，有几个榆林来的后生来水库游泳，有人意外溺水了。消息传到连里，王排长立即带着人往水库跑，可惜当天人没捞上来。第二天水库放水，溺水青年已经不幸离世，遗体漂浮在水中央。王排长二话不说，直接跳进水里，一把抓住他的头发，稳稳地托着遗体往岸边游，最终把人小心拉上了岸。那时候看着他浑身湿透、大口喘气的模样，我们心里又佩服又后怕，更觉得他把军人的初心刻进了骨子里。

　　后来，我们从副班长王青海嘴里得知，王排长刺杀爆发力强，喊出的“杀”声能震得人心里发颤。当时，王青海想和他练刺杀，就常给烟瘾大的王排长买烟，王排长也乐意开小灶教他。王青海副班长不负众望，在全营刺杀大比武中荣获第二，他激动地说：“多亏了王排长帮忙!”我们还听说，王排长身体素质好，那年参加全军马拉松比赛还拿过名次，在我们眼里，他就像个“无所不能”的大英雄。

　　再后来我退伍，和王排长断了联系，只从老战友那儿零星听到些消息：王排长后来去营里当管理员，转业回广元进了税务部门当“税官”。如今几十年过去，视频里的他早不是当年黑着脸喊“打你个龟儿子”的排长了，脸上多了一份苍老的慈爱。

　　王排长和西安战友聚会后，没有直接回四川，反倒转道去了榆林。他在原机炮连司务长曹明昌，以及战友李永泽、何忠义等人的陪同下，重返了曾经的老连队，踩在熟悉的营区小路上;登上镇北台，望着远处连绵的黄沙，他仿佛还能听见当年训练的喊杀声;走进红石峡，摸着他当年靠过的石壁，想捡拾散在岁月里的记忆碎片。镜头里的他，时而驻足凝望，时而抬手抹眼角，指腹蹭过眼角的皱纹，没说话却红了眼眶，那股激动劲儿，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——这里藏着他最热血的年华，藏着他蜕变的印记，也藏着和我们这群兵的牵挂。

　　王排长在榆林住了两天，把老地方看遍、心里话对战友们聊透，才恋恋不舍地启程回广元。听说他如今早已退休，日常帮着带孙子，日子过得平淡又安稳。

　　岁月匆匆，我们这些当年的新兵和王排长一样，如今早已两鬓斑霜，军营的号角也成了我遥远的回忆。可每当想起榆林的风沙、靶场的枪声，想起王排长那句方言，想起他护我时的坚定力量，都觉得青春从未走远。只愿岁月对他温柔些，让这位曾护我们一程、带我们成长的老排长，在往后的年年岁岁里，平安喜悦，万事顺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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