马齿菜里裹亲情

　　楼顶上那几个泡沫箱，春天时我埋了大青菜种子，日日浇水盼着出苗，最后青菜没冒头，倒从箱底钻出成片的马齿菜。这菜学名马齿苋，乡下常叫它马齿菜，红梗子贴着土面爬，圆叶片肥嘟嘟的，挤挤挨挨把箱子铺得满满当当，泼辣得很。我望着这一簇簇马齿菜，恍惚间就像看见外婆坐在厨房灶台边择菜的身影，鼻尖似乎又萦绕着那年夏天烙饼的香。

　　那时外婆总在夏季雨后挎竹篮下地，掐回的马齿菜带着露水，她就坐在厨房的灶台边择菜。灶台旁的瓮里盛着刚担回来的井水，清凌凌的能照见人影。她舀出半瓢水倒进陶盆，指尖捏着马齿菜在水里轻轻涮洗，三遍过后，菜叶子绿得发亮。手背上还沾着掐菜时蹭的泥点，我就站在案旁盯着陶盆里的菜，看水珠顺着菜叶滚进盆里。她一边择菜一边念叨：“这马齿菜可是个好物件，夏天天热，吃了败火，嘴里不长疮;要是吃坏了肚子，煮碗水喝，比啥都顶用……”阳光从厨房小窗照进来，落在她银白的鬓角上。直到她把菜端到屋檐下控干水，等水珠顺着菜梗滴得差不多了，才放在案板上，“咚咚咚”切成碎末。我眼睛直勾勾盯着案板上嫩绿水灵的马齿菜，忍不住咽口水，哪懂她每句话里的温暖。

　　她往盆里的菜末撒点盐、十三香，切点葱花放进去，磕进一个鸡蛋，顺着一个方向搅匀了，才舀进一碗面粉。边倒清水边用筷子搅，慢慢调成黏糊糊的面糊，筷子挑起来能连成线，她用筷子在面糊里划了两下，说：“稀稠得刚好，烙出来才焦软。”铁锅在灶上烧得冒热气，她用勺子舀点菜油沿锅边淋一圈，油星“滋滋”响着化开。再用铁勺舀一勺面糊倒进去，立即用铲子把面糊铺平抹匀，成薄薄一片。她站在灶台前盯着饼底，等一面烙得金黄，用铲子轻轻一翻，另一面很快也染上焦色，整个厨房都飘着油香和菜香，饼边慢慢鼓起金黄的脆边，像极了她望着我时笑起来的皱纹。

　　捣蒜时她总特意多捣几瓣，说：“你爱吃蒜香。”菜籽油烧得冒烟泼进蒜臼，那股香能勾着我在院里直打转。刚出锅的菜饼烫得直换手，外皮焦酥酥的，掰开时内里软乎乎的，绿莹莹的菜末混在面里冒热气，蘸一筷子蒜水塞进嘴里，焦香、菜鲜、蒜辣在舌尖缠成一团，外婆就站在旁边看着，围裙上沾着面，说：“慢点吃。”眼神软得像刚淘过菜的清水——后来才懂，她哪是在说菜好，是怕我热着、疼我馋着，把日子里的碎疼惜全揉进了这口热饼里。

　　我对马齿菜的牵挂，藏着段更沉的暖。那年，我媳妇得了皮肤病，浑身痒得厉害。有人说马齿菜能清热、消痒。家门口空地上长着片野生的，我每天清晨去掐，回来洗净了，一半煮水捣成泥，轻轻敷在她痒处;另一半焯过水，拌上香油蒜泥端上桌。起初她吃得新鲜，日子久了见了就皱眉。后来她陪打工的女儿常住西安，有天我和她视频，镜头里她正择着城里买的菜，我顺口说：“楼顶的马齿菜长得茂密，跟当年家门口那片一样。”她突然停了手，眼里亮了亮，说：“那阵子天天吃这菜，说实在的早吃够了，可每次看见你蹲在盆边捣菜，手泡得发白还哼着歌，就觉得再痒也能熬过去——你哪是在捣菜啊，是在给我捣定心丸呢。”原来那些笨拙的疼人法子，早被她悄悄收进了心里，比药还管用。

　　今年七月的一天，大哥从西安回到三原，直接来我家，一进门就直奔楼顶。瞅见这几箱马齿菜，他红了眼眶，说：“跟外婆当年掐回来的一个样。”他挑最嫩的梢尖掐了满满一兜，指尖捏着红梗时手都在颤，说：“带回去给你大嫂尝尝，她总念叨外婆做的马齿菜饼香。”掐完了蹲在箱边拨弄菜叶，声音低了些，说：“等种子熟了，咱撒回老院子吧，院子里还挂着外婆当年的竹篮呢。”大哥在我这住了一晚，第二天一早就带着马齿菜返回了西安。

　　当天中午，大嫂就发来视频，镜头里的铁锅正冒着白汽，她正用大哥从我这带回去的马齿菜烙饼，手法像极了外婆，笑着说：“你大哥催着我烙饼，说要尝尝外婆当年烙饼的味道呢，这不，刚烙上就催我给你发视频。”烙好饼，大嫂就给我媳妇打电话，说：“刚烙好的马齿菜饼，让你哥给你送点过去?”媳妇在那头笑出了声，说：“嫂子，可别啦，当年为了治病，我吃马齿菜吃了小半年，现在看见这菜都觉得亲切又‘打怵’，你们趁热吃，心意我领啦!”

　　视频里，大哥攥着热饼烫得直换手，却非要掰开给镜头里的我看，说：“你看这菜绿的，跟小时候外婆烙的一模一样!”

　　我站在楼顶上，风拂过马齿菜的叶子，沙沙作响。望着这一片片旺盛生长的马齿菜，心里感慨万千。这马齿菜呀，耐饥寒、耐干旱，生命力极强，从不索取什么，只知道默默的奉献!它就像我们北方民众淳朴、憨厚的品德，更像我们家里人的爱。外婆把马齿菜揉进面里，揉进的是生活的温暖;媳妇把暖收进记忆里，藏起的是岁月的柔情;大哥把思念埋进土里，埋下的是对往昔的眷恋。这一家人的亲情，都裹进了那飘着马齿菜香的菜饼里 。

责任编辑：林白