拾趣杂谈——石诚打酒

　　一
　　民国时期，县城郊有一人叫石谋，此人刁钻刻薄，长于算计，自称老谋，人送外号“老鬼”。
　　石谋凭祖上留下来的十顷地，以租地为业，家底很丰厚，却固守“公不益众，私不益人，族人不来，外人不往”的守奴家风。唯独与这个土财主有来往的，是他自家那个没出五服的穷苦弟弟，给他们家当长工，叫石诚。
　　年节前的一个早晨，石诚刚刚扫完雪，正想再回被窝暖暖身子，石谋突然喊他过来，笑说：“诚哪，一年忙，咱哥俩也没有好好说过话，更没在一起吃过一次饭，你今天，到镇上再去打酒，让你嫂做几个菜，咱俩边喝酒边说话，顺便也把欠你的工钱，算算结了。”
　　石诚一惊，不由看看左右，心说咋了？今天没有太阳啊，从来干活不提钱的东家哥，咋这样温存我呢？见石谋还在笑，石诚忙咧一嘴：“东家，哎……哥，那你跟嫂子说一下，先给我支点钱，我好去打酒，今天算我请你，结账时从我工钱里扣。”
　　石谋的笑容僵了一半，阴阳怪气道：“今天我想试试你，要是没钱能把酒打回来，才是真本事，我就是看你本事大小的嘛，要是酒打不回来，明年我就不用你了，今年工钱也要减半！”
　　石诚怔一下，想着东家哥在大冬天里，前边如炭火、后边如冰凌的话，石诚暗暗咬牙，抱起酒坛就出了门。
　　一股寒风夹着雪丝扑面而来。石诚下意识地缩缩脖子，下巴紧紧贴在棉衣领口，又用手去掖一掖宽大的棉裤腰，冰天雪地中木木地、趔趔趄趄地向镇子走去……
　　路过一块地，看到那些使劲伸直腰杆、在大雪中露了头的麦苗，石诚心想，麦子这长势！明春要再落一场透墒，又是一个大丰年！这东家哥又该仓满囤尖了！要说东家哥的亲爷爷也是苦出身，仅凭一个挑盐走乡的小生意，咋就置了这么大个家业呢？到东家哥这辈又好吃懒做，咋恁有福气呢？！唉，人家祖上是积了什么大德了？！要不就是坟地风水好……不对，俺们俩是同一个祖上，也同一块坟地呢！
　　石诚禁不住又往远处一片柏树林望望，那是他们石家祖坟，——先前每当干活累的时侯，他总会停犁驻耙看看那里，再琢琢磨磨，可是却百思不得其解。
　　又一阵寒风直往石诚怀里钻！石诚恼了，差一点真要摔了坛子！未了，还是把坛子小心翼翼地放在路边，又重新紧了紧那段入冬以来一直都绑在腰间的牛皮套绳，把坛子抱得更紧了。
　　二
　　不近不远处，有石诚终年施肥深耕、拨草细锄的一片地。现在看来，那些麦苗尖露得那么高，那么壮，活像街上金掌柜的姑娘在雪白的羊绒布上绣出的兰叶！石诚禁不住笑出声来，心似乎一下子暖和了许多，但冷不丁，恍惚间，他似看到东家哥"陪"着他秋耕的一幕……
　　秋天的阳坡根，总是温暖宜人。东家哥斜躺在厚厚的玉米秸杆上，悠悠然吞云吐雾，得意地笑道：“诚哪，你在咱家也有几年了，哥看你老实勤快，能靠住！你问哥，为啥咱有地上百亩，咱自己只留三亩种，问几次我都没跟你说。哥今中午喝了两杯，高兴，就跟你说说为啥吧！”
　　石谋继续得意道：“地要基本租完，又不能全租完，留多了得多雇长工，一点不留也划不来，咱自己家里家外那些落叶，厨房里那些柴草木灰，蒜皮菜根，更别说牲畜圈的那些粪土了，不用岂不是肥水流了外人田嘛！”
　　石谋见石诚发愣，笑一下又说：“地留多少合适呢？三亩！为什么呢？一是刚好用完自家粪土，不欠不余。二是，诚哪，不瞒你说，这三亩地，你季上用心耕种，加上日常挑水，扫院，赶驴推磨，雇你一人刚好，——你知道我从来不跟咱本家人多来往，就是上祖坟我也总是跟大伙错开时间，若不是那一年俺家修房，村里没一个人帮忙，让我费工钱不少，只有你爹看是一家的过来帮忙，磕折了腿，落个残疾，我也不让你来家当这个长工，有些时家贼难防呀！唉，岔远了，还是说咱家这些地，这些活，刚好够你是不管晴阴雪雨、晨曦月照，整天够忙活，工尽其用！一点也不浪费你的力气！至于这三嘛，你可别往外说，我是想通过咱自己的精耕细做，亩产心中更有数，哪个租地人再以什么自然灾情为借口，想少交咱租金，租粮，那是有实为证，门都没有！”
　　想起这番话，石诚就感觉脊背发凉，直冒冷汗，嘴上差一点骂：“太奸诈了，你祖奶奶！……”话到了嘴边，他还是和着干涩唾沫生生地咽了回去，毕竟他们是同一个祖奶奶。
　　三
　　也不知用了多长时间，石诚来到小镇。他一改往日走街串店见人打招呼的习惯，无精打彩地往大德酒店走去。
　　说起大德酒店，那可是当地有名的百年老店，从来都是酒香斗满的，童叟无欺！现今的酒店掌柜姓金，为人义气豪爽，做生意秉承公道实在的祖训，且心地善良，没少扶危济困，接济乡邻，自称“老金”，人送雅号金善人！
　　石诚经常到镇上为东家买油盐酱醋，针头线脑，特别是为了好喝酒的石谋，到大德酒行买酒那是不计其数。
　　金掌柜很看重石诚的人品。每次打酒，石谋给石诚的钱总是一厘不多，刚好把酒盛到坛子里面那一条线上，而这条线，石谋、金老板、石诚都非常清楚，石诚呢，从不偷尝一口酒，有时，金掌柜会往酒往坛里多加些，说是怕路上洒了，石诚交不了差，其实是想让石诚尝一口，可石诚坚决不让，硬是拿舀子再舀出去，直正得很！金掌柜见他挺苦，想管他吃顿好饭，石诚也是坚决谢绝……除直正外，石诚还特别勤快，有点空就帮金掌柜收拾桌子，搬搬坛子啥的，这些都让金掌柜喜在心里。
　　今天，金掌柜看石诚这神情不太对，便关切道：“咋回事孩子？看你手脸冻成啥样了？！赶紧进来烤火，喝杯茶暖暖身子……”金掌柜的姑娘听声，也忙过来问是咋回事。金掌柜挥挥手，让女儿家快去沏茶。
　　不一会，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红糖姜茶放在了石诚面前，金掌柜的女儿笑道：“快喝了取暖，别伤了寒气！有啥难事，跟俺爹说说！……”又是一笑，进里屋去了。
　　石诚一五一十说了缘由，金掌柜哈哈一笑：“我当啥事？！今天你不要拒绝我，客又不多，天气冷，咱爷俩只管酒足饭饱，保证让你交差。”
　　眼看没别的法子，石诚不再谢绝，就在金掌柜这儿吃饭。提起石谋，金掌柜一笑:“哼，太精太能，总有报应。”接着，他讲了一个事，是关于石谋的。
　　说是前年，石谋来镇上赶集，中午就在大德酒店吃饭。其间，石谋不断要金掌柜向客人或客商，打听哪里有卖瞎子驴的。金掌柜不解呀，就笑他说，你一个有钱大户，专门上街买一头瞎驴为啥？石谋倒也不隐瞒，把金掌柜拉到一边悄声道，我用的驴啊，不用拉车只是拉磨，整天在磨道转圈，一天到晚不出那个圈，有眼跟无眼不都一样吗？瞎驴便宜，能省就得省嘛。金掌柜听了一笑，指着他头骂“老鬼”，你真是精到骨头缝里了……还别说，巧了，真就有一头瞎驴要卖。“老鬼”对那驴主人说，伙计，你这驴要是卖别人，肯定是要杀的，肉卖汤，皮熬胶，不如卖给我，我保它一命，只让它干点轻活，咋样？你也算是发善心嘛！这驴主人也是心善之人，见他这样说，“唉”一声答应了他，最后是很便宜的价钱，也就半车草，把瞎驴卖给了石谋。
　　听了这些，从未喝过酒的石诚，憋着通红的脸，木讷道：“俺东家，想得也太美了，那瞎驴在磨道干活是可以，是不耽误事，可是……金老伯，你不知道吧，俺东家哥那条腿，就是因为这瞎驴瘸的。”
　　“哦？”金掌柜问道，“听别人说，不是摔断的吗？”
　　石诚摇摇头，说：“那他是嫌丢人，不往外说。东家怕我磨面时瞌睡，搬个凳子看我，结果他倒睡着了，腿伸出来让那瞎驴踩折了。不说他了，金老伯呀，眼前这事咋办，没钱咋买酒？老伯，我不能赊欠的。”
　　金掌柜哈哈一笑：“孩子别怕他，不用你赊欠，我自有办法，听我的。”
　　四
　　天已过午，石诚回来了，抱着坛子径直走到上房。他看一眼坐在罗圈椅上、脚懒懒伸在炭火盆上闭目养神的东家哥，突然，一改往日的喏喏口气，高声道：“东家！酒放这了，好好醉一回吧。”那坛子重重地搁在八仙桌上。
　　石谋一愣，继而笑道：“回来啦！”紧忙用手摇了摇坛子，便脸一沉：“咋回事？没酒怎么喝？我看你就是本事不行，工钱减半！”
　　不等他话音落地，石诚朗声道：“你说没钱能买到酒，才叫大本事！那好，我说:有酒谁都会喝！没酒你要能喝醉，那才叫大本事……东家！你的本事我算是看透了，不过是处处为别人设陷阱罢了，你也不用付我工钱了，留下你治腿吧！”
　　第二天，镇上“大德酒店”中多了个叫石诚的伙计……
　　第二年春节，镇上的“大德酒店”大厅一侧，金大掌柜烤着炭火，吃着点心，笑眯眯看着新掌柜石诚和自已的女儿在忙碌着生意。 　　陈胜展，笔名晨园，河南洛阳人，历任洛阳嵩县、汝阳县副县长及洛阳文联副主席等职。热爱文学，笔耕不辍，尤擅辞赋。先后在省级以上报刊杂志发表各类体裁文章百余篇。代表作有《中原赋》《牡丹赋》《锦陵赋》等。（焦点 荐）

责任编辑：韩雪