枫桥雨痴

　　在一个春雨绵绵的日子，我携妻去游姑苏城外的枫桥景区。景区包括江枫古桥、铁铃古关、寒山古寺、枫桥古镇和运河古渡。大概因为都带个古字，所以脸也古板了，步也古拙了，心也古奥了，连眼前景物也恍然变得古朴起来。
　　枫桥是一座单孔石拱桥，优雅、妩媚、瑰丽，与寒山寺前的江村桥一左一右，像运河伸出的一双秀臂。唐张继《枫桥夜泊》吟道：“月落乌啼霜满天，江枫渔火对愁眠；姑苏城外寒山寺，夜半钟声到客船。”明高启诗云：“画桥三百映江城，诗里枫桥独有名。”正是怀着这种仰慕之情，我率先登临桥顶，突然发现枫桥的雨不像西湖雨那般的虚，而是这般的痴。痴得团团绕绕，趔趔趄趄，黏黏乎乎；痴得像孩童一样懵懂，像老人一样执拗，像男人一样忘怀，像女人一样多情……只有伞是觉悟的，像一方苏砚，在雨中研磨着，研磨着，然后挥洒而去，整个景区都洇晕在痴痴的水墨丹青里了。
　　有了这个奇怪感觉，我就不再依恋妻的小伞，无遮无拦地在雨中也痴痴了一番。铁铃关紧挨枫桥，关城壁垒，箭楼高耸，垛堞如锯，巍哉伟哉。拾级而上，脚就把伞研磨的水墨点染在砖石的宣纸上，一直随脚步扩散到城头，连每个城堞、亭台、门牖、匾联，以及姑苏人民抗击倭寇的枪炮矢石，全都洇洇晕晕的了。我抠下炮筒一撮斑驳的铁锈，掘下石缝一缕霉湿的青苔，摘下天井一枚青藤的嫩叶，向着空中抛去，也将一份怅然向雨中抛去。
　　此时我真的痴了。因为我正陶醉于眼前这幅旷古绝世的图画之中：关桥联袂，寺镇相依，塔亭参差，亭榭层层，河汉苍茫，舟船悠悠……一切都在一片珍珠粉似的波辉里漾动。透过亮辉，依稀可见酒肆茶坊酌茗颟顸，寺院佛门香烟缭绕，词场艺坊歌舞翩跹，曲廊幽径靓姿婀娜……我惊呆了：哦哦，这不就是“痴绝”顾恺之的《洛神赋图》么？不就是“大痴”黄公望的《水山轴》么？不就是“吴派”四杰之首沈周的《山水图轴》么？不就是文徵明的《桃渚图卷》和唐寅、仇英的仕女画么？
　　我久久地把自己沉浸在大师们所创造的意境之中，并努力寻找其和眼前画面的异同与夤缘。顾恺之是东晋“画家四祖”之一，人称三绝：才绝、画绝、痴绝。装痴卖傻是古代知识分子保护自己的一个护身符，而他的痴傻更是对艺术大智若愚的率真。有一次，他答应给寺院认捐一百万钱，住持不相信。后来他就为寺院绘画维摩诘像，历时一个月，画完后却不画眼睛，并对住持说：“可以开放了，第一天参观每人十万钱，第二天五万钱。”开放那天，果然慕名而来者如云，他当众点睛，画像顿然风神焕发，一时人群涌动，所捐之钱早已超过百万。有人不解，他说，写生传神，“正在阿堵”。阿堵是姑苏方言，意“这个”，即眼睛。这恰好反映了他的画论精要：“以形写神”，“意在笔先，画尽意在”。他的名作《洛神赋图》通过环境渲染和人物心理刻画，表现了洛水女神的姣美和人神相慕的复杂感情，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。
　　⑥“元四家”之一的黄公望，号大痴，五十岁学画，八十岁漫游山水，用三年时间作三丈多长卷《富春山居图》，融历代名家法度，又自出机杼，独创一格。明代“吴派”领袖沈周效法黄公望，其画风对后世影响很大。他在一幅山水画上自题：“画在大痴（黄公望）境中，诗在大痴境外，恰好二百年，翻身出世作怪。”可见他也是一个大痴大怪的角色。至于唐寅和文徵明的痴绝乖张和风流倜傥的故事，更是不胜枚举，流传甚广。还有陆机、陆云、张旭、范仲淹、范成大、冯梦龙、顾炎武、林则徐、章太炎、柳亚子等历代姑苏名家，或文或武或艺，无不对宦海仕途痴傲而对事业学问痴迷。
　　姑苏人为什么都如此这般痴呢？
　　这大概正是枫桥雨痴的原故吧！
　　哦，我为自己终于觅得枫桥雨痴的“阿堵”并为之“画龙点睛”而欣慰，先前的怅然失意便随之悄然消解。于是，我携妻下了铁铃关，向南，行百十米，穿过工艺古街，即到寒山寺。迎门是一座黄色长廊式影壁，上面“寒山寺”三个黑字古拙而空静。雨还痴痴下着，我和妻照了一张相，就匆忙离去。妻满脸愠色，嗔我，一生官钱两无，只知涂鸦，老了老了，仍这般痴倔，一不烧香拜佛，二不打伞避雨，灾了病了奈何？我笑说，得了这毛病，再怎么磕头许愿祈求佛主点化，都无济于事，痴心难改。痴了就让它痴了吧！阿弥陀佛！
　　作者简介：梦萌，高级职称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。已出版长篇小说《爱河》《悲喜娱乐城》《倾城》《金喽啰》《新部落》，中短篇小说集《绿太阳》《和谐的比例》，长篇纪实文学《水经泽被》，文论集《论梦萌与梦萌论》，散文集《随意即风景》等3部以及报告文学集多部。小说《爱河》在省台长篇连播，散文散见于《散文》《中华散文》《读者》等各类报刊，有的作品介绍到国外。

责任编辑：韩雪