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海拾荒者

　　上海人把捡垃圾叫拾荒，号称10万大军，如按内容可分为黑白两大兵种，黑就是钢铁等金属类，白就是纸盒、废纸、塑料瓶等；如果按区域又可分为驻点和游击两大阵营，驻点是有固定地点，游击是流动作战。
　　先看看驻点阵营，这部分人分布于厂矿机关单位和居民区，或工棚、或垃圾台、或停车场、或地下室、或墙角闲置小屋等，就是生活与工作的据点。他们一般与相关领导有某种关系，便不难得到一个准员工或准居民的身份，工作和生活相对优越稳定。他们的主业是打扫卫生，副业是捡垃圾。由于前者可提供免费住处，所以每月工资发多发少也不太计较。而关键是后者，捡垃圾的收入要比打扫卫生的工资大得多，所以副业就成了主业。他们基本上都是举家常驻，没有上下班之分。女的打扫卫生和捡垃圾，兼洗衣做饭和料理家务。男的在外搞建筑或保卫等工作，下班和节假日就帮女的打理。他们深知，如今城里人生活水平大大提高，所以垃圾的档次和含金量也相对提高，一个垃圾桶就是一棵摇钱树。如果碰上几个有权有钱的高官或大款，那就有了成批成批的高级垃圾捡也捡不完。所以她们捡垃圾不必走街串巷，只要死死守住内部的几个垃圾桶，整个效益就有了可观的数字和增长的百分点。再加上内部线人帮忙，现代化机关厂矿还在乎什么烂纸烂盒和下脚废料吗？
　　至于游击阵营，这些人不是不想长期驻点，而是苦于没有关系，所以只好蹬着三轮车满世界抖风光。他们早出晚归，趁人在家没上班，就使劲把铃铛声和吆喝声倾倒给各家各户。有时他们也蹿商店和酒店，给有关人员一定回扣，啤酒瓶、易拉罐、纸盒、纸箱就大大的有，效益也跟着大大地戳破了天。特别值得关注的是那些活跃在公众场合捡塑料瓶的，他们的眼睛非常尖锐，你喝的饮料是什么牌子、喝了几分之几，他们都有仔细的观察和计算。当你喝完饮料刚要扔塑料瓶时，他们就立即冲上来接住了，活像一个会走动的垃圾桶。而对真正的垃圾桶，他们更是情有独钟，不时将手伸进去摸摸揣揣，眼疾手快得像耍杂技。也有爱虚荣者常搞一些小情调，头戴长舌帽，眼戴太阳镜，一手拎提包，一手拿报纸，眼神和表情却极像旧上海滩的军统特务，机敏刁钻得使所有易拉罐、塑料瓶都难以逃出他们的掌心。处理易拉罐的手法尤为残酷特别，地上一放，用脚一踩，叭的一声巨响，吓得人以为恐怖组织搞自杀式爆炸。装好易拉罐或塑料瓶，拉上拉锁，拎起大提包，转瞬就加入熙熙攘攘的人流，形如回归华侨，谁还分得出你我他三者的界限？
　　最富游击盛名的当属那些昼伏夜出者，他们把共产党游击战活学活用到家，各自为战，灵活机动，打得来就打，打不来就走。或单枪匹马，或全家出动，见啥拿啥，见啥偷啥。什么高压线、景观灯、指示牌、消防栓、窨井盖等，城市现代化程度有多么高，他们的技巧和价值取向就多么与时俱进。一到深夜，大街上常出现这样一幕：有人用榔头趁机将窨井盖砸碎、把广告牌捣毁，然后转身又大模大样地去拾；要么丈夫在前边用榔头砸，妻子在后边旁若无人地拾，拾来的东西可不犯法啊！据水务部门资料，2003年，全市被盗窨井盖1869个，损失约46万元，并造成多人落水身亡。城建、公安、水务部门联合行动，蹲点侦查，先后破获多个专门盗窃窨井盖、电缆线的犯罪团伙。
　　再看看以黑色金属为主的兵种，他们自诩主力部队，是拾荒这个名讳真正的创始者和传承人。他们解释说，拾荒拾荒，就是要在荒字上大做文章，只有荒漠荒滩才能淘到金子。所以他们的目光始终没离开拆迁和新开的工程，希望天下的房屋永远拆不完而工程也永远修不完。他们眼观六路，耳听八方，什么地方搞拆迁，什么地方修工程，不用广告宣传，眨眼间就像侯鸟一样黑压压一群一群地包抄而来。混凝土再坚硬，他们也有办法开砸，也有办法掏出里边的钢铁魂儿；钢筋再粗再长，他们也有办法截完锯完，绝不剩一点儿钢铁渣渣；铁片铁屑埋得再深，他们也会挖地三尺，把所有含铁量统统归于自己麾下。特别是那些女子，关键时就伴着挖掘机、推土机翩跹起舞，那惊险的镜头、优美的姿势、敏捷而准确的肢体语言，实令交谊舞者自愧弗如。她们自信铲斗不会欺负妇女，更相信深埋的铁件也像如今男人一样总喜欢向女人献媚取宠。如此表演一月半月，大多数各得其所地满载而归，但仍有一些人仍不满足，于是就拿出最后一招，使用现代化的吸铁器，像工兵扫雷似的呜呜哇哇地呼叫连天，渴望这美妙音乐能叩开最后一个芝麻开花的宝洞。
　　拾荒大军的生活设施都很简陋，住的桥洞、船坞、偏僻的河岔水泊，几片石棉瓦或几块牛毛毡就是一个窝棚。还有的居无定所，随遇而安，一床棉絮便可御九天寒彻；吃饭更简单，馒头就咸菜，省去刷锅洗碗等许多麻烦。要不就穿戴一新，大摇大摆地闯酒店，豪华盛宴伴之而生的是高级残羹剩粥，这才显示出高消费一份微薄的人道主义。
　　他们生活如此寒碜，但也不乏大腹便便的款爷大腕。原先在友谊西路和杨盛河西北角住着一家拾荒专业户，男的姓王，70多岁，安徽人，家有7个儿女；女的60岁左右，四川人，家有四个儿女。他俩拾荒20多年，非法同居20多年，至今没登记结婚，老家的原配都欣然默许，而且两对儿结发夫妻常有来往。更令人叹服的是，他们竟将五六个孩子迁到大上海，个个有房有工作。粗略算算，如此举动，没有五六百万元，无论如何也难以搞定。每逢节假日，他们破烂的草棚里，子孙满堂，其乐融融，日子过得有滋有味。还有个叫高茂才的拾荒者，一次回家捐赠14万元，为家乡修了两条路，成了网络名人。据说在这个拾荒大军中，有不少最早的创业者，现在都已有房有车，勿庸置疑地步入中产阶层。但也有一事无成者，甚至为之搭上一条性命。在浦东陆家嘴的建设工地，一位拾荒妇女被坍塌的堆土活埋，刨出来还没送到医院，就在半路上一命呜呼了。还有一位60多岁拾荒老人，被卷入大型集装箱卡车巨轮下，当场活活毙命。
　　悲兮？喜兮？泱泱大上海，浩浩拾荒者。既是城市一大风景，也是人生一大舞台。生丑净旦，哭笑怒骂，生死成败，悲喜荣辱，在社会发展的进程中同样精彩隽永，同样如歌如泣，同样令人深思和感慨。 　　作者简介：梦萌，高级职称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。已出版长篇小说《爱河》《悲喜娱乐城》《倾城》《金喽啰》《新部落》，中短篇小说集《绿太阳》《和谐的比例》，长篇纪实文学《水经泽被》，文论集《论梦萌与梦萌论》，散文集《随意即风景》等3部以及报告文学集多部。小说《爱河》在省台长篇连播，散文散见于《散文》《中华散文》《读者》等各类报刊，有的作品介绍到国外。

责任编辑：韩雪