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大之北

　　去年岁末，我到京城办事，刚下飞机，便见狂风大作，两腿直打趔趄，脸和手冻得无处躲藏。稍一镇定，乘机加了件早有所备的毛衣，才畏缩着离开萧瑟的南苑机场。有人预约了酒店，距出版社很近，办事还算方便。接连几天，北京一直都是大风寒潮，穿梭其中，人就像一只夺路逃命的鳖甲虫。
　　那天办完事，走出电梯，突然发现报社和出版社在一座楼上，遂返身乘电梯去报社会见一位朋友。其实称朋友略显牵强，因为虽有较长的编读关系，但充其量只见过一次半面。第一次在报社，聊得很投机，又在饭馆小酌一阵。印象中，她比我小十多岁，机敏、热情、漂亮。当时她是文艺副刊编辑，计划为我写一篇专访。第二次是多年后，我在国防大学参加一个研讨会，随便打电话向她问好，没想到她惊喜地要来看我。后来不知她没找见还是别的原因，总之有约而未会，所以只能说见了半次面。
　　到了报社，经人指点，直奔她室。办公室很大，全隔成“鸽子笼”似的写字间，一时难以分辨哪位是我要找的只见过一次半面的朋友。正在踌躇，却见一位女士进来，她问我找谁，我说信女士，她反问我是谁，我报了姓名，她惊讶得声调都有点颤栗了，接着就让座沏茶，怀旧的话说了一大版。随后，她径自穿了外套，毋庸置疑地邀我去北京大学看看，还一再解释她家就在北大。
　　北大在我心中无异于一座圣殿，维新思想、马列主义、五四和新文化运动等都发端于斯，并因此涌现出鲁迅、李大钊、陈独秀、蔡元培、胡适、闻一多、严复等一批领袖人物和学界泰斗，一直处于中国社会变革和思想文化发轫给力的前沿，也一直是我无比渴慕和向往的地方。
　　信女士开车技术很娴熟，而我容易迷向的弱点在她的娴熟中益发失去了空间概念，大约半个多小时，便稀里糊涂地进了北大校园。校园最抢眼的地方当属飞檐斗拱、镌有“北京大学”四字的门楼，以及隐约中两根华表和宫殿式的建筑。我们驾车在校园兜了一圈，走马观花地领略了图书馆、办公楼、体育馆、大讲堂等象征性建筑。沿途景色如画，花草常新，时有奇石点缀，小桥流水，使得古典建筑更加古色古香。
　　随后，车停偏僻处，我们来到一个叫燕南园的地方。几爿小院，几通老屋，几株古树，几许小径，勾勒出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一幅园林建筑的素描。我久久流连往复，仔细阅读此间的一草一木、一砖一瓦、一门一窗。据信女士介绍，这些古典宅第，原先每处都居住着一位大家，直至现在，虽然人去楼空，但仍像星宿一样永世长存。她的话并未给我带来多少激动，相反心中无端地生出许多惆怅。望着那破落的墙垣、斑驳的屋脊、布满蛛网和灰尘的门楣、凋零而疯长的花草、断缺不全的篱笆和排水道等，我觉得自己不是瞻仰一个曾经是文曲星荟萃的地方，而仿佛置身于一家新开张但尚未配套规范的农家乐——所不同的是，后者虽有些脏乱差，但常给人耳目一新的许多亮色和看点，而眼前的亮色和看点是什么呢？信女士看我疑惑，说是该好好整饬一番，让其成为缅怀历史和瞻仰大家的一方圣地。我说风真大，天气实在太冷。说时狂风又起，刮得天灰蒙蒙的，只见几个塑料纸袋在空中飞舞，好像要篡夺文曲星的冠冕而自成一家之堂似的。
　　我们驱车绕过轰隆作响的建设工地，在未名湖畔下车，过了小桥，来到一个幽闭的湖中小岛。岛上林木参天，迎春花青藤繁密茂盛，像瀑布似的遮掩着崖壁。崖壁背后别是一番洞天，但见一座古式殿堂勾连一通园林式庭院，里边房屋全是红墙青瓦，木格门窗，更有曲径回廊相通，奇花异草点缀，优雅别致，端的一个凝缩了的大观园。每间房门都挂着一块长方形小木块，上书屋主人姓名。透过花窗可以看到屋里动静，有的伏案疾书，有的默默研读，有的侃侃而谈。凡侃侃而谈者，都是一个模式，即人多的坐一排，独自一人的居一方，让人一眼就能分出教授和被教授者的界限。偷偷聆听，时而讲解如流水潺潺，时而争论若波涛汹涌，我打心眼里羡慕，真是一处研讨治学的好地方。出门时特意辨认了一下招牌，或曰：国际经济发展研究院。
　　忽然，信女士指着不远处一座小楼，说国学大师季羡林原先就在那座楼里。本想前去一瞻，听说从未开放过，而且就我所知，有关季老遗产的传闻已在社会上闹得沸沸扬扬。想那一代宗师，把知识学问研究处理得如此宏阔式微，而逝后却何以留下忒多麻烦和纠纷呢？我无奈地在附近踌躇片刻，望着故居小楼，想象着昔日大师在此生活与治学的情景。
　　临近傍晚，风还未减弱，天气益发寒冷，我们反转身沿湖畔继续前行。大概因为冬天，又逢基建，所以湖水断断续续，且多处断流，能看见污黑的底泥。有水的地方全都封冻，我想那冰一定很厚，果然前面稀稀落落地有人滑冰。听说未名湖每年冬季对外开放，慕名而来滑冰者络绎不绝，鼎沸连天。但眼前的人一没冰鞋，二没姿态，三寥寥无几，便断定其并非有备而来，只不过随机应运而已。暮色中博雅塔看起来巍峨无比，但一无云绕，二无塔影。湖边有一高地，乱石密布，松柏长青，一座灰冢罗列其中。听过信女士介绍，方知系国际友人斯诺之墓。静默片刻，怏怏别去，心情颇多抑郁。
　　离开未名湖，车子驶出后门抑或偏门，这里却是另一番景象。大门设施简陋，门外不乏小商小贩，似乎不经意间多了许多闹市烦嚣与人间烟火。我们参观了新开发建设的各种设施，可谓座座宏伟壮丽，处处富丽堂皇，充分展示了现代化建筑艺术和新型建筑材料的菁华。据信女士介绍，这一带原先是生活区，有许多百年建筑，拆了真有点可惜。随后她指着另一处古式建筑群说，还有那里，好多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建筑也在拆迁之列，到时候肯定又是一场争论。而此时，我却仍想着先头的那一码事：如此大兴土木，为何不划拨一点款项，将燕南园好好整饬保护一番呢？那可是北大的象征，国之瑰宝啊！
　　天已全黑，信女士与爱人尤教授电话联系后，开车直奔生活区的艺园餐厅。这里灯火辉煌，繁华似锦，既有豪华酒楼，也有便利小店。尤教授将我们迎进一家餐馆，一边饮茶点菜，一边寒暄闲聊。他举止优雅，谈吐斯文，颇具学者风度。他说北大有好多这样的餐馆和食堂，荟萃了各地风味，可以满足莘莘学子不同档次、不同饮食习惯的消费需求。提到他，他说他是南方人，但对北方饭菜饶有兴趣。改革开放，首先应从饮食习惯开始，兼蓄包容，生活才有滋有味。
　　吃毕饭，信女士送我乘地铁，分手时，她指点着让我看：“那就是北大东门，很近，也很方便。”我大为诧异：“东门？那么西门呢？”她不假思索地回答：“就是刚来时进的，能看见华表和宫殿的大门呀！”我仍一片茫然：“那分明是北门嘛！”“你把方位搞错了，北门是与南门对应的。”“什么南门，不知北哪有南？”“南门就是像后门抑或偏门的那个门呀！”这时风更大，天更冷，把我要说的话一股脑地噎了回去……
　　临出地铁站回到那个叫玉渊潭南路的地方，我始终没搞清北大的东南西北。突然想起贾平凹写北大的一篇文章，也是一个夜晚，也是一种感觉，踽踽而来，踽踽而去。我想，他那时肯定也混沌模糊一片，始终未搞清北大之北。 　　作者简介
　　梦萌，陕西咸阳人，大学中文系毕业，高级政工师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。已出版长篇小说《爱河》《悲喜娱乐城》《倾城》《金喽啰》《新部落》，中短篇小说集《绿太阳》《和谐的比例》，长篇纪实文学《水经泽被》，文论集《论梦萌与梦萌论》，散文集《随意即风景》《多梦人生》《真情最好》，报告文学集多部。小说《爱河》在省台长篇连播，散文散见于《散文》《中华散文》《读者》等各类报刊，有的介绍到国外。

责任编辑：韩雪