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味在秦韵里酝酿（散文）

       湭河灞水的分水岭，是一片广阔的地域，沟梁凹岔高低错杂的横岭。这片特别的关中地面，醇厚绵长的年味，常常是搭在台子唱大戏中酝酿纯正。
　　那种深入到骨髓的秦韵，至今在记忆中清晰印记，像一潭洞藏陈年老酒，愈久愈醇厚绵长，一进入腊月的节奏，浓浓的醇香即刻扑面。
　　一帮泥腿子搭成草台剧团，黑墨字不识一个的半文盲，唱段对白却能深刻在脑，唱念做打一招一式都很地道。
　　我家乡渭南阳郭的“一心社”，《辕门斩子》《下河东》《葫芦峪》《金沙滩》《潘杨讼》《春秋笔》……几十个本戏，演红方圆几十里，我们户族中的爷爷根善，却是一个大字不识，因出演杨六郎出名被大人小孩一直称作“元帅”。
　　锣鼓家伙一声响动，台上台下春潮涌动，秦韵逐渐将年味酿浓。这年排演《葫芦峪》压阵，戏台子搭好，“司马懿”突生急病，干部、团长商量的结果：借一个“司马”来应急。借来的“司马”不知何名，人称“司马老头儿”。一口小锅，几十斤粮食，自做自吃心里乐。
　　汽灯通明，喝彩声不断，“司马”一句尖板唱完，就要登上“将台”，“将台”却被“司马”一脚蹬翻，“司马”差点跌下舞台。眼看就要“晾台”，“团长”束手无策，所有人为“司马”捏一把汗。只见“司马”中场站定，然后一个转身，扎势，口中念道：“年迈体弱力气衰，未上将台跌下来，二次又把将台上，哎——”秦韵悠扬中重新支好木板，“司马”昂首踏上”将台“，整个过程严丝合缝，化险为夷，不是内行看不出破绽。
　　又要过年了，本村刚过门媳妇，在娘家那“戏窝”饰演的“三圣母”，没新的“三圣母”接替，过年得回娘家出演。
　　偏偏女婿学是《潘杨讼》里“杨七郎”，丈人来接女儿演戏，偏遇上孩子正在发烧。丈人和“七郎”话不投机，居然打将起来，“三圣母”趁机操近道逃窜。“杨七郎”下沟上坡，拼命追上了“三圣母”，凭一身彪悍一手背着妻子，一手与丈人厮打……最后当然“三圣母”等孩子退烧离开，“杨七郎”在戏中“命丧高杆”。
　　过年搭台子演大戏，这个村刚刚落台，下个村又鸣锣开场，可谓好戏连台。小孩子跟定了大人，一次接一次看戏，长久地沉浸在秦声秦韵里，延续着纯正浓郁的年味，乐亦无穷矣。
　　有一回，我跟着本家曾演“元帅”的爷爷看戏，一路走一路讲述各村演戏的掌故，主要演员特色，生丑净旦的扮相，唱念做打的把式，当然还有演砸了故事。他讲得津津有味，我听得很是入迷，说着就到了戏台子底下。《武松打虎》《诸葛挥泪斩马谡》是他们保留剧目必演，有兄弟二人分别出演武松、老虎。
　　这次，演老虎的弟弟要求与演武松的哥哥调换，原因是演老虎总被打死，哥哥一口答应。
　　开场锣鼓响过，这回的“老虎”格外凶猛，左扑右扑，直扑得“武松”无计招架，舞台上一时乱了章法。弟弟情急之下小声恳求哥哥：“哥吔，你快倒吧，下场戏我还要演马谡呢！”孰料“老虎”猛扑几下，差点把武松扑倒，然后扬长下场而去。武松打虎，居然让老虎跑了，武松楞在了前场，不知如何是好，这可是千古奇闻，台上台下笑成一片。
　　下场戏中的“诸葛孔明”是团里导演，他急中生智，带着将校冲上前场，口中念道：“好一大胆马谡，竟敢在这里强装武松打虎，差点被老虎吃掉，校尉们，与我拿下！”两场戏草草收场，分水岭过年演戏的历史，多少年里，人提起这事就捧腹大笑。
　　我们说话间便到了戏台底下，台下人头攒动，台上锣鼓敲响，第一回《四郎探母》已经开锣。
　　本家爷爷竟不认识饰演“杨四郎”的演员，唱功不便评价，“做”功差强人意。一套不协调的动作下来，可谓相当别扭，四郎见到“母亲”见礼问安，马鞭”还在手里攥着。
　　本家爷爷冲着戏台嚷道：“杨四郎，你不怕马把老娘踢了！”
　　我因为懵懂，回头吐了一下舌头。
　　紧接着《芦花荡》开演，张飞：“周瑜，小孺子，大胆，我的儿！”
　　周瑜捶胸顿足道：“既生瑜而何生亮，活活气煞小周郎！”
　　身旁边一个看戏的问：“张飞和周瑜甚关系？”
　　一个说：“周瑜是张飞的儿子，你没听见啊，张飞说周瑜是‘我的儿'么！”
　　又一个问：“周瑜的母亲姓计，诸葛亮的母亲姓何，对不对？”
　　看戏的随口答曰：“对呀，‘计生瑜而何生亮'么！”
　　我回头看本家爷爷，他拉了我一粑，相跟挤出了人群，在外边笑了个天昏地暗。
　　秦人秦腔秦之声也，秦人骨子里潜藏着密码，一遇上农历新年到来，这洞藏的佳酿早已酿醇。分水岭上搭台子唱大戏的年代早已远去，那些曾唱红一时的早已作古。但秦韵酿浓的年味，最醇厚最绵长的过年意趣，像一堆浇了油的干柴遇到引火，让人长久地沉浸在浓厚的过年韵致里，氤氲在一种空前祥和的瑞气中。
　　新时代过年，文艺娱乐的形式推陈出新，唯一不变的，是深入骨髓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，根植的民族基因代代传承，这是过年最绵长醇厚年味
　　作者简介 　　王晓飞，陕西省作协会员，作品散见《散文》《中国校园文学》《延安文学》《陕西日报》《微型小说选刊》等报刊，入选多种年选和选本，出版有散文集《云横秦岭》《雪拥蓝关》长篇历史小说《大儒牛兆濂》，获第三届杜鹏程文学奖。

责任编辑：韩雪