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绝日

       一九九二年的正月初一立春。立春的前一天,也就是九一年的腊月三十,这是我们中国人自己的“年”。
 
  按照当地的说法,一年最后的一天叫“除夕”。“除夕”即为“除昔”,这一天屋里屋外必须打扫得干干净净,家家户户都要把门上的对子、门画贴得整整齐齐,男女老少统一洗澡换新衣。从早到晚整整一天都忙忙碌碌,热热闹闹,吃好喝好,自古以来都讲究“穷日子富年”,意思是平常的日子哪怕再难,“年”必须要过富裕一些!“年”这一天一切收拾停当之后,天就快到黑的时候了,各家就在门外放鞭炮,屋内摆酒席,然后把大门关上,一家人坐在堂屋,大桌子上搁着两个台灯,一边谈着一年来的有趣事情,一边慢慢地吃喝,迎接第二年新春的到来。
  “年”是大人和小孩在一年当中最重视的一天,它在我的记忆里确实太深刻了:儿时盼过年,是为了穿新衣裳,买鞭炮玩;学生时代盼过年,那是为了离高一级又近一步;步入成人以后盼过年,却是为了把旧年做一个归结,迎接新年新事的起点。这样,我从小到大过过多少个“年”,但从来都没有过像一九九一年那样一个怪“年”,因为大家都说它是一个“绝日”。
  绝日,它把人们一年所盼最舒心一天的好心情一扫而光。以前过年,我们田家院子的人从早直到傍晚,总的体现了一个“忙”字,大人们都有着自动的分工:男的前半天拉锯子锯柴,再用斧头劈成细瓣,然后一横一竖地排放着,摞的有一人多高,就像盖房前场子里面码的青砖,四四方方,煞是好看。他们必须用前半天的时间把正月初五以前要烧的柴攒够,其原因是初五以前是不能再劈柴的,我们老家把劈柴叫花柴,“花柴”和“花财”谐音,“财”就是钱,初五以前如果花财那就意味着一年都攒不住钱,它是农家人的大忌。在“年”这一天过了中午以后,花柴的工作就要自动停止,这主要是即将要与正月初一的节气相交了,倘若再去花柴,那就和正月花柴的意思基本相似,会造成第二年的生活没有老底子,历来就有“陈仓满屯”的说法嘛!男人们在花柴过后要做的活还很多,但主要是给小孩子们掐灯笼和糊门灯,然后是贴好门画和对联。
  一切忙完之后,再去生一炉大火,“三十晚上的火,十五晚上的灯。”这风俗的讲究是三十晚上的火要大,十五晚上的灯要亮,这样一家人在新的一年才能红红火火,健健康康!三十晚上的火还有另外一层讲究,那就是要用柏树疙瘩烧着。这柏树疙瘩有油,性又软,烧起来既肯着,也不会溅火星烧新衣裳,还能在屋内外弥漫着喷香的柏木味。那香味在吸入鼻腔内时,特舒服!
  女人们在这一天连一点空闲都没有,她们先准备好各种各样的菜,然后忙着肥猪肉切成方块攒一大盆,就着火炉里熊熊的大火把肉皮烧焦,再用菜刀一刮,金黄金黄,这样好煮,吃起来也色、香、味俱全。她们在这一天里要把正月十五以前吃的肉都煮好,以便在新春上月来客时,随便用铲子在锅里拌几拌就能拌出七碟子八碗来。备菜的活忙完之后是洗净碗筷,扫地,收拾桌子,铺盅筷子,预备全家人团聚。年的团聚不同于往日,这天一家人全部放开,只要是高兴的事,想到哪儿说到哪儿,不受时间限制。因为是吃年饭,自然是时间越长也好。吃年饭还有一个讲究,就是不到处串门,也不接纳客人,人们都很自觉地呆在自己屋里。吃年饭的时候如果有人进门叫“踏年”,那会一年都不顺。
  小孩们在这一天也特别高兴,他们成群结队地串东串西,向同伴们炫耀着自己过年玩的鞭炮有多少,灯笼有多大,上面画了什么花儿。一些有钱人家的娃儿们,手上还会拿着几根礼花炮,时不时地放上几个带哨音的冲天响。那半空中刺耳的尖叫声,立即就会引来同伴们啧啧的一片赞叹声:“嗷——,嗷——!”听着那些清脆的童音,人的心都醉了……
  但是,时逢“绝日”的年,除开大人们花柴烧肉以外,场院外那一切热闹的景象都不复存在了!屋内一些小孩们哭闹着要鞭炮,要灯笼,招来的只是大人们一阵阵的呵斥声……
  我由于在上党校,放春节假自然比往年在单位里要早一些,有的是时间置办年货。妻子的大哥也在年前给我打来电话,他说正月里要约上几个妹夫到我家来玩。这几个都是经常不来的客,现在一起到我家来,这事叫我如何不喜?我为了操办这多年一次的弟兄聚会,在节日前将应用的东西比往年也备办得全,年画也比往年买得多。在大年那天吃过早饭之后,我就叫妻子搅一些麦面糨糊,自己取出了门画和对联往门上贴。谁知我说了几遍,她连理也没理,反倒使唤着儿子说:
  “学源,跟你爸到外面玩去!”
  “对联和门画还没贴呀!”我有些不解了。
  “贴对子?田自文是个老算甲子的,他说今天是个绝日,是不能放炮贴对子的。你到满院子去看一看,谁家贴对子了?”她笑着质问起我来。
  “他们都不贴了我们也不贴?你就听自文哥胡说一气,哪里有那些怪迷信!”我对她有些不满了。
  “你上了几天党校,现在连本地的风俗都不要了?人家都说今天是个绝日,是见不得红又响不得鞭炮,偏偏你要搞!这不是黄牛黑卵子——另外一条筋?就不怕老庄老舍的叔辈长上们都来骂你?咱们就趁着大家一起,明天再贴对子,能坏你个啥事?”妻子一迭声地向我嚷道。
  “是的,”母亲也出来拦挡,“绝日这一天门上见红放鞭炮,来年屋里要出凶事的。过去李龙田他爷就是耍二杆子性,别人说绝日见不得红呢,他偏不信这事,在这一天专门用红布挽了个大红花挂到门上,还买了一封鞭炮在门前放。结果没过多久,他妈就死了。从那以后……”
  “算了,算了,甭说了!”我打断母亲的话,就牵着儿子向田自文家走去。我要向他问清:绝日到底是怎么回事,为什么这么厉害?
  田自文是自田德教老眼昏花之后,又一个在田家院子出名的能掐会算人。若是谁家添了小孩以后,都要请他给掐八字(八字:也叫四柱,用天干地支表示人出生的年、月、日、时,合起来是八个字,是一种根据八字推命的方法),算一算孩子有无灾难,盖房或接媳妇时都要请他给看日子。由于这些人都是本院子亲邻,他也不收谁家的钱。请他的人当时也不送礼,也不摆酒桌,都是在过后家里来客了,顺便喊他去喝几盅酒就算完事。不请着吃他不想,不给送礼他也不争。他这样的服务态度当然能赢得田家院子人的好口碑,也就因之于此,他说的话大家都比较信服。田家院子这次过年都不贴对子和门画,不放鞭炮,就是他到处游说的杰作。
  我到田自文家去时,他正一个人悠闲地坐在火炉边烤火。见我去了他一下子高兴起来,又是递烟,又是倒水,并喊自己屋里人给我的学源拿来两根麻花。
  在过年期间,我能和这位以前工作的老帮手拉家常当然是一件很舒心的事。我先问了他好,他很客气并且略显拘谨地作了回答,接着又问起了我在党校的学习成绩情况,并问我现在这么大了上学是啥感觉。在得到了我的一一答复之后,他觉得很满意,并且非常感慨地说:
  “兄弟,你真的命好,三十多岁了还去念书,也算是为我们田家‘自’字辈的人争了光!”
  “自文哥,”我递给了他一根烟,“念几天书嘛,又不是搞啥大的伟业,谈什么争光的话呢……”
  我把话刚说到此,他妻子就出来问道:“咋办?是不是等一会儿三娃子回来了,留他自智叔在我们家吃饭?”
  田自文拿眼瞟了我一下,那意思很明显:叫我走吧,这是难接到屋里的贵客;要留,又逢过年,我还要回去陪自己的大人。再说,哪有个大年三十在外吃饭之理呢?
  我当然理解他的意思,就急忙拦挡他的妻子,“嫂子,吃饭的事你就不操心了。呃,你们三娃子呢?”
  “打枪去了!”田自文接过话头,眼里闪着兴奋的光彩,“这院子后山的大山坡里有一只山羊鹿,他们几个娃约着一路打去了。”他说着向门外的山上一指。这是恰好大朳里传来了撵牲口的吆喝声,好似为他的说法作证明。
  我望望大山坡,那一片白白皑皑的山林,凭着往日到雪山上往下拉柴就可以想象出,这时的雪也有六、七寸厚了吧?就问道:“大年三十,为啥要在这么厚的雪地里去窜上跑下呢?你咋也不挡挡他们?”
  “挡啥?”他越发有精神起来,“今天是个绝日,好个打枪的日子。我若不是四十多岁了,还要跟着他们去呢!”
  “绝日?”这一下涉及正题了,我找他也正是为了问这个事。“自文哥,绝日是咋回事?”
  “绝日是咋回事?”他跷起了二郎腿,很自负地说:“兄弟,甭看你上党校,你学的马列主义跟这是两回事。这绝日嘛——,”他故意喝了两口茶,吸了几口烟,以此来吊吊我的胃口,“绝日的来源你不知道,听我给你细说:话说盘古开天地,接着混沌初分,形成了天和地。天上有日月,日月分为阴阳,日为阳,月为阴。日月轮转照射神州大地,把大地又分为东、南、西、北、中这五方,五方巡回运转,形成了四季,也就是春、夏、秋、冬……”
  “哎哎,自文哥,你说这些扯远了。我来是问你正事的:啥叫绝日?”我截住他的话。
  “就是说正事嘛!”他得意地笑笑,“四季不是每一季都有一个相交日么?一年四个季节,四个相交日,就是立春、立夏、立秋、立冬,这四个日的前一天是一年四季中最瞎的日子,属于黑道日,就叫做绝日……”
  “哦!”原来如此,我这才明白。
  “绝日这一天有啥好事都做不成!”他“呸”地向火炉里吐了一口浓痰,溅得一股红火灰直腾而起,落得我们满身都是白。我忙用手拍打衣服,他那样子也很尴尬,急忙接口说:“假如绝日这一天要盖房,若是遇上鲁班煞的话,木匠当时就要死,遇上其他的煞,匠人也是非死即伤;若是这一天娶媳妇,男的和女的总是混不到头,半道上总要死一个。总的来说,这一天不能做喜庆的事,若做了,屋里非出凶事不可!为啥今年三十不能贴对子和门画,还不能放炮呢?因为那是喜庆的事,不能做,就是这个道理!”
  “那划拳饮酒该行吧?”我有意开起了他的玩笑。
  他也没在意我的玩笑,自顾自地说下去:“看日子你不懂!日子有合日和克日,合日按照五行相生,这是与你生辰八字相合来说的,就是金生水,水生木,木生火,火生土,土生金,这是能办好事情的日子;克日就是和你生辰八字相克的日子,五行里面讲究金克木,木克土,土克水,水克火,火克金……”
  “你说的这我也知道一些……”
  “知道?哼,你知道克日能用不?”
  “当然不能用!”
  “哈哈……兄弟,这你就成门外汉了!克日咋不能用呢?安床就要克日!”
  “那是啥道理呢?”
  “床,这是睡人的。你如果看了合日去安床,就会经常离不了它,白天黑夜的睡肯定要害病!克日安床,人和床一个见不得一个,人的身体就好。”
  “那么绝日呢?”
  “绝日也不是百事无用,这一天如果遇到皇上来了,他有洪福一冲就变成了吉日,平常是遇不到这种事情的。但可好的就是有你们学哲学讲的两分法,这一天是杀生的日子,上坡打抢一打一个准!”
  我感到好笑,“自文哥,你说的那倒是个啥名堂么?自己胡编一气,还蛮有道理。叫我说,你那一套根本没有一点科学根据!”
  “哼,科学?”他刚说到这里,山坡里传来了一声枪响,这使他更加得意起来。“科学这东西,不可不信,也不可全信!你说不相信吧,它有时又蛮灵应的;你说要全部相信它吧,也不对。就拿现在响的这一枪来说,你用科学能把它‘科’出来?”
  “看你,看你!你咋能把科学当迷信去说呢?你那自信的样子——响枪就一定能打上牲口吗?”我笑了起来。
  “兄弟,你甭笑。昨天晚上我掐算了一回,今天早上还不放心,又排了一卦,——今日打枪是十拿九稳!”他起身去把木质的象棋盘端来,“来,兄弟,下棋我不是你的对手,你教我两盘儿!等一会儿三娃子回来了,你捎点儿野物肉回去,过年也尝个鲜……”
  我不由地好笑——这个算日子的,说得这么肯定!那我就索性给他凑个趣,陪着玩两盘,再一方面要看三娃子回来到底拿没拿野物,也好验证一下他说的话是真是假……
  我们一边下棋,一边道着闲话,学源在一旁玩着棋子,不知不觉已经到下午时分。只听“咚”的一声,山娃子掮着一根粗柴甩在门外。田自文高兴地对我说:
  “我们等一会儿再玩,先出去看山娃子分回来多少肉?”
  我推开正在厮杀着的棋局,出去一看,山娃子空着手,显然是没打着牲口!
  田自文当时的样子很难堪,我也不好再追问他了。在问了问三娃子上坡打枪的情况之后,就背着学源往回走。
  当路过田忠良家门口的时候,只见田德建正在弹脚上的泥疙瘩。我就问他:“你也去打枪了?”
  他笑了笑,算是作了承认,然后用柴棍戳着鞋上的泥巴。学源从我背上一溜下来,用手指着田德建,念着他奶奶教的儿歌:
  “泥巴蛋蛋戳戳,
  里头待个哥哥。
  哥哥出来买菜,
  里头待个奶奶。
  奶奶出来烧香,
  里头待个姑娘。
  姑娘出来点灯,
  里头待个先生。
  先生出来关后门,
  哎吆——我的脚后跟!”
  这小子,一下子逗得我们都大笑起来。田德建边笑边招呼着我们:“到屋里坐,我爸一个人在烤火。”
  我进到屋里,见了长辈,自然是先敬烟。田忠良——这个我们田家院子里唯一的“忠”字辈老人,见了我这个晚辈还礼毕恭敬的。他站起来把自己正喝着的一缸浓浓的茶水递给我,笑着说:“我算到你要来坐一会儿的!”
  我知道,老人家由于年龄大了,自从前两年把支部书记的担子交给了田自弟以后,心里时常感到空落落的,总是希望我们这些干部之类的人能常来和他坐坐。尤其是我,作为孙子、干部、田家院子的名人这三位一体的人物,对他亲近一点,也算是对他空虚心灵的一种补偿。我知道老人的心理,便把学源往前一推,笑着说:
  “快叫太太好!”
  “太太,你好!”学源举着手,摇了摇。
  “嘿嘿……乖!”田德建从后面一把抱起了学源,塞给了他十元钱。
  学源拿着钱,兴奋地在空中甩了甩,“谢谢小爷!”
  我们三人都大笑起来。
  学源见我们大人们高兴,就从田德建的怀里挣脱到地上,一溜烟地跑回去了……
  “没打着吧?”田忠良问起了田德建。
  “屁!听田自文那个白话佬的话,害得我们几个人在山上白白冻了大半天,连个牲口的毛都没有看到!”田德建笑着回答。
  “给你妈把肉端到厨房去。”田忠良指着一大盆烧好的猪肉,使唤着儿子,又拧过头来向我说:“自智,我原来准备今天晚上再写对子,你的毛笔字比德建写得好,来了就来给我们写两副。田自文那个说白话的,到处胡说今天见不得红,哄得我们这几天连对子都没写。唉——!”
  我自然是顺从的,甚至还感到有些荣宠。因为我们农村给人写对子,那是很受人尊敬的职事。田德建是高中毕业生,毛笔字比我写得好,现在也被抽调到社教队去了,和我一样是干部,但他爸还是把写对子的职事交给了我,并说我比他写得好,这明显是一句恭维的话嘛!我捏起笔,问道:
  “小爷,大门就写‘五光十色,喜看山河新气象;千红万紫,笑迎杨柳又新春。’这副对子有辞旧迎新之意,行不行?”
  “写的热闹有气势一些!”田德建走过来插言。
  “写啥?”我问道。
  田德建沉思了一下说:“上联写:‘祥云晓日,人欢马腾辞旧岁;’下联写:‘瑞气盈门,燕语莺歌庆新年。’横额写……”
  “不行!”田忠良打断了田德建的话,从身上掏出了一张写着对联的信纸。他指着头一条对我说:“就写这一条,这是我翻古书以后自己作的对联!”
  我一看,他那上面写的是:“鱼叟为相,牧童为皇,可见天命有定;强汉也败,盛唐也衰,应知地利无常。”横额是“安分度日。”我知道,老人家之所以要写这样的对子,主要是对自己退居二线情绪的发泄,当下和田德建相互会意地一笑,就提起了笔给他写起来。
  大门的对子写好,我正寻思着厨房的对子该写什么内容时,田忠良又摸出了一张纸,上面有一副对联:“除四害,人人健壮搞好生产;讲卫生,家家干净迎接新春。”他指着说:“厨房的门上写这一幅!这是六十年代最时兴的对子,我还保存着呢!”我看这副对联的内容比较好,也没争辩,自然从命。
  我给田德建家写对子的事通过玩耍的娃子们很快就给传出去了。不一会儿,就有几个人拿着红纸或绿纸来请我给写。他们来时都在家里就写好了草稿,或者是想好了对联的内容,目的只是求到我的几个毛笔字。这一些人大部分原本是自己能写,也可以请其他人写的,但他们认为拿来叫我写就不一样了。我写的对联在过年时贴到门上,即使没有他们自己写的字那么好,也不会有人在意这些,都认为我写的字就是吃饭时看着也感觉舒心。他们在亲戚朋友到家聚会之时可以自豪地炫耀:“我这对子是自智给写的!”自智,就是乡上的领导啊!一个乡上的领导,一般的人想接到屋里去吃一顿饭都不容易,谁还能使唤着去给自己写对子呢?我当然知道人们叫写对子的含义,我有这方面的能力,可以满足他们这些不好明说的虚荣心。
  第一个是田自平,他的父亲上半年去世,按规矩三年孝服未除,是不能用红纸写对联的,所以他拿的是绿纸。他递给我的对联内容是:“音容莫睹,伤心难禁千行泪;亲恩未报,哀痛不觉九回肠。”我接过绿纸写着,也觉着眼眶有些潮润。
  接着田自贵拿的对联就不一样了。这老兄因为今年又添了一个小孩,乡上干部钟耀带着人去罚了几千元的款,拆了他的房,他和家里人一直都恨着。他拿的对联内容是自己作的,道是:“惩受训罚,苦熬一时难度日;坐基产龙,难中逃生来日荣。”我看后不由地笑了起来:
  “自贵哥,你写的这是什么对子呀!你给娃子起了个名字叫‘险娃’,今天又写这样的对子,这不是发泄对政策的不满么?”
  “老弟,你不知道。”田自贵一字一板的说:“狗日的钟耀,带了五、六个人到我屋去了三回,硬叫我屋里人去引产,结果你嫂子躲着把娃给生了,你说危险不?若听他的话不是就没有娃子了?这娃子的出世不叫‘险’叫啥?我写对子是为了记住钟耀拆我房的过恶,叫娃子长大了好报仇。你说,咋不对呢?”
  “人家钟耀是搞工作,你记个啥仇呢?”
  “哼!搞工作的人多,有几个像他一样的?就他一个人特殊?就他该把我们娃子往死里整?就他该拆我的房?”
  唉,说不清!况且今天就是能说清了又能起什么作用呢?这时讲道理,除开能招来他几句恶语相讥之外,结果还是说不清!反正是过年,大家图个心情畅快,我何必要在今天和他争论呢,还是给他写罢!
  田自贵走后,田自刚拿了一副对联稿子叫我给写,那上面是:“龙游浅滩遭虾残,虎落平原被犬欺。”他在前几个月为了承包地的界畔与田自新的女人吵起来,后来被田自新打了一顿,今天是想以此来发泄愤恨的。我拿起对联稿,劝了他一会儿,叫他过年没有必要写这样的对子。本来是个高兴的节日,如果写上不顺心的内容,端着碗坐在门上一看就来气,那倒是何苦呢?他想了想,也就接受了我的建议,叫我重新给写了一副舒心的对联。
  田德印来了。他拿了一副对联,给我说这是田自弟早上从他门前过,见他还没有写对联,就给他作了一副。他说自己原来和田自弟的关系有些不和,但从去年又好了起来,今天既然是人家好意给做了一副对联,也就只有将就着用了。我拿过来一看,只见写得是:“满门生无底,一家午出头。”这是一个人谜语,谜底是个“牛”字,?田自弟显然骂他们一家人都是畜生。我明知道这些,但又不好当面说破,只推说这样的对联贴在大门上字数太少了,就给重新换了一副。他非常感激地直劲给我发烟,待对联写好以后,就乐颠颠地拿走了。
  接下来给几个不会写毛笔字的人写时倒也没有费力,我想啥写啥,他们一概都说“请师师为主。”他们几个走后,王龙显也来赶热闹。他拿的一副对联是:“天生万民,固有贫贱,贫贱者不可灰心丧气;地出一家,虽然豪富,豪富者也非居功自傲。”我知道,他自从那年做生意亏了钱之后,家里一直过的贫寒。邻居田德印是一个势利眼,经常欺负他。他想骂人家没有人家的嘴快,想打又打不过,只好就着过年写对子来抒发一下自己的情怀。我虽然不满意他的这种做法,但想到他和我同学毕业,又是并肩长大,况且一时也找不出合适的内容来替代,就只好遂了他的心愿,提笔给写。
  我在大家的嬉笑声中写了半天对联,倒也感到轻松。当我正在欣赏自己才学的喜悦当中时,田自稳引着他的小舅子来给我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。原来他的小舅子住在我们邻村,准备明年正月换孝,同时就着一场事上又要把媳妇引进门。他说自己两件大事遇到一起,要说写成以孝联内容为主吧,家里又要迎娶新婚的妻子;要说写成以结婚内容为主的吧,除过孝服也是一件大事,不可能不提。邻居们本来就没有会作对联的人,加之一副对联要把两件事情都安排到一起,这样的内容就更无法链接的了!因此,他准备过年不贴对联,上半天来田自稳家玩一会儿,下午撵回去吃年饭,过事贴对联的事只有明年再说。正当他要回家时,却听到田自稳说我在给大家写对联。他认为我是乡政府的领导,必定学识渊博,因而就想占他姐夫的一个面子来请我,看我能不能给他作一副对联把两样内容都贯穿进去,这样也免得他临时瞎挖抓。
  田自稳的小舅子来说明情况以后,我感觉很为难,但也无法,只有搜肠刮肚地想。但过了好一会儿,不是写出结婚的喜乐气氛而丢掉换孝的内容,再就是写了换孝的内容而没法安排结婚时的欢乐氛围,没办法,写不出。
  刚好,田忠良这老人家善解人意,他递给我一杯茶水,叫歇一会儿,自己却捧了一本发黄的书到外边看去了。还没等我把一茶缸水喝完,他就拿了一张纸进来,向我笑道:“自智,我翻书写了这两句对联,你看和他们刚说的内容相符不?”
  我忙结过一看,上面写得是:“跨鹤上中堂如在如生称万意,乘龙还宝帐齐全齐美永双全。”
  啊哈,绝了,老人家这一下可救了“驾”!我佩服之极,连忙放下茶缸,叠好纸,提起笔,凝神贯注的写了起来……
  一下午的忙碌之后,人们都散去了,我也该回去吃年饭了。田忠良给我倒了一茶缸水,发了一支烟,要我再歇一会儿,自己便端着糨糊,使唤着田德建贴门画和对子。我立在一边看他们爷儿俩忙着,心里很不是滋味,甚至还隐隐有些难受。往年这时候,家家门上年画和对子都贴得整整齐齐,开始吃年饭时都放鞭炮,东头响了西头响,西头还未响罢中院又接上,随着院子里的鞭炮声响结束,四周的莲花山从下到上还转着一串串的回音。在回音环绕时,田家坪的整个院子都被烟雾罩着,人在烟雾中闻着火药的呛味,那是何等地舒心呵!可是今年,山还是这样的山,院子还是这个院子,这空气虽说是比往年环保了,但热闹的气氛竟然也“环保”起来!大半天的时间听不到一声鞭炮响,变得如此冷清!
  我观察过,今年家家都买了瓶子酒,有几户还买了鱼虾,户户过年抽的烟也提高了档次,由以前的两元钱一条变成了五元钱一盒。这在前几年,除开一些在外地包工头和我们几个工作人员以外,是没有过的现象,这也算物质文明的进步吧?现在的农村,人们生活水平发展的太快了,家家有余粮,穿衣也跟着讲究起来了,送礼也由包包担担的转向了送钱,并且越来越向“高”的方面攀比。而在这变好的同时,他们的另一类文明——精神文明竟是如此地欠缺!
  今天的“绝日”对我的感触确实太深了:这样一个大院子,人员的素质也不低,从各家所写的对联就可以看出,很多人还有相当高的文化素养。但是,刚才那些请我写对联的人,他们的心胸竟然是如此狭窄,用写对子骂人,连自己仅有的一点文化能做什么都不知道!全院子几百人竟然都被田自文的几句话哄得团团转,过年时把气氛搞得如此之寂寞!田自文这样一个只有小学文化的人,还能支应动一群初、高中文化的年轻人在雪地里冻半天,就连妻子杨菊这样有文化的教书人,身居于此地也不再坚持自己的主见,只能随波逐流!如果长期这样下去,农村的文化不但不能用到正点子上,恐怕真的要像“绝日”一样地“绝”了!
  现在,农村偌大一块精神文明阵地的空缺,应该由谁负责把它填补起来?这里的精神文明,何日才能与物质文明相辅相成、互相促进着向前发展呢?
  摘自任登庚的长篇小说《变迁》章节。
  作者简介:
  任登庚,男,汉族,大专文化程度,共产党员,出生于1960年11月,家住旬阳市白柳镇佛洞村。安康市作家协会会员,旬阳市作家协会会员,旬阳市人文学会会员,旬阳市老促学会会员,在四级调研员岗位上退休。
  年高中毕业后,历任代理教师、大队会计、信用社信贷员。1984年任副乡长,从此在乡镇历任乡长、党委书记、人大主席,期间参加党校在职函授学习两年,离职在党校学习一年,在职参加《清明》《希望》小说函授学习两年。回县级单位工作后,历任正科级纪检组长、副局长、四级调研员。平时爱好文学,公开出版三部书,代表作有长篇小说《变迁》。

责任编辑:韩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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